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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年前的一首動物詩:詩人賴紹堯遇見「試驗犬」的故事

動物與實驗

百年前的一首動物詩:詩人賴紹堯遇見「試驗犬」的故事

台灣傳統詩人賴紹堯(1871-1917)於1908年曾經親眼見過「活體解剖」實驗犬的過程。1909年,他在當時最大的新聞媒體《台灣日日新報》發表了古典詩〈試驗犬〉,抒發對這段見聞的感想,亦表達對試驗犬的同情。現今,與動物實驗操作無關的人士,於一般狀況下不太可能於實驗現場旁觀動物「活體解剖」,然而賴紹堯在百年以前,卻有這樣的觀看經驗而作了〈試驗犬〉。詩人當時在什麼情境下「看見」實驗動物的處境,讓人好奇,而他的經驗能為我們提供什麼角度來思考實驗動物議題,也值得探究。

賴紹堯出身彰化地方望族,是一位受私塾教育的傳統知識份子。1895年台灣從清治進入日治,政權遞嬗對當時25歲的青年賴紹堯而言,自是人生一大轉折;此時也正是世紀之交,從十九世紀後半跨越至二十世紀初期,整個世界局勢變化快速,衝擊人們既有生活型態,各種思想新舊更迭,台灣也不例外。

自1895年到1909年年初〈試驗犬〉發表之間,台灣醫學體系隨著日本治台需求而持續發展,包括醫療與醫院設施、醫學教育、相關法規研擬、(熱帶)醫學研究等層面。隨著醫學專業化過程,現代意義下的「動物實驗」就此移入台灣而建置化,成為研究與教育中的一環,而「實驗動物」也正式進入台灣人的眼目之中。

賴紹堯有鴉片癮,在種種因素下,他決心擺脫對鴉片的依賴。 1908年10月前後,他自彰化北上入住台北醫院(即台大醫院前身),接受立志於解決鴉片成癮問題的林清月醫生(1883-1960)所發明的鴉片戒斷療程四十日。住院生活相當無聊,為了隔絕外界誘惑,接受鴉片戒斷者的活動範圍幾乎限於院內。像賴紹堯這類有身分地位的入院者,有較多機會受到導覽活動的安排,參觀新式醫院內部的各種建設,這也是日本統治者向台灣地方人士傳達日本國力如何強大的宣傳、教化方法。他正是在這般住院的情境下,觀看了院內醫學人士執行的動物活體解剖。

近觀實驗動物的經驗激盪詩人內心,遂將想法寫成〈試驗犬〉。賴紹堯已經隱然察覺到,新時代的動物利用手法,也催生了某種新的倫理問題──實驗對動物來說是一種酷刑,牠們雖是科學進展的大功臣,但其生命本身在一套特定的制度與價值體系運作之下,是註定無法受到合理對待與尊重的──而這種利用生命的方式,無法見容於傳統儒家倫理。

詩人為試驗犬哀嘆「生不逢時」──在日本統治台灣使台灣醫學體系持續發展的背景下,以動物做實驗的程序也隨著醫學專業化而建置化,為台灣帶來一種新的動物利用方式,亦形成了「試驗犬」這種狗的新身份類屬。若從「遺民書寫」的角度來閱讀,試驗犬原可能過著另一種較為順應本性的「狗生」卻受醫學者所利用,與賴紹堯原寄望步入仕途卻遭逢生命岔路而服膺於日本政權,或可讀為試驗犬與詩人的遺民際遇互相呼應。或許我們可以解釋說,是在遺民心境下,賴紹堯對試驗犬建立起跨物種的「感同身受」。

詩人過世後,連橫曾編輯賴紹堯的詩集,但此詩當時遺失而未見收錄,〈試驗犬〉一作便消失於台灣文學界數十年。如今,〈試驗犬〉作為一則新出土的史料,提示我們,台灣民眾對於動物活體實驗的認識歷經了某種變化:目前雖然禁止閒雜人等進入參觀,但在一百年前,實驗室之門曾經為外行人開放。19世紀西方社會大眾對於動物受虐的場面逐漸敏感而排斥,也使得動物活體解剖實驗的景象從公共場所移出──它曾經是學者常在大眾面前演示的奇觀,轉而變成退居幕後、在秘密/密閉空間才進行的活動。某種層面上,台灣這一百年間也有類似變化,實驗相關空間逐漸隔絕於外界、脫離於大眾眼目與意識(但是它發生的原因,與歐美的相關背景非常不同)。

隨著詩的內容得以用當今角度重新閱讀理解之時,催促我們要去面對並思考的是,為什麼現在的動物實驗數量之多不止千百倍於1908年,而且各式各樣實驗利用手法絕對超乎賴紹堯彼時所能想像,但是目前台灣文學中以實驗動物為書寫題材者卻相當少見,這是否因為生活在今日社會中的人們對實驗動物的處境相當陌生,亦不夠敏感、體察其受苦之故呢?

[*關於賴紹堯書寫「試驗犬」的相關背景,以及詩的全文與詮釋,我另有較完整的考證與討論,請見「國立台灣文學館」出版的《臺灣文學史料集刊》第二輯 ]